秦淮名妓馬守真以擅畫蘭、竹、石著稱
文俶《花卉冊》(局部)
文征明《三友圖卷》(局部)
自午門進入故宮博物院,沿中軸線從太和門直至乾清宮,再向東經過景仁宮,才到達延禧宮。這里掛著牌子,“古書畫研究中心”。延禧宮正在整修,宮門處也沒有明顯指示,非要繞過因施工而臨時拉起的帷帳,才能看見不太顯眼的招貼——“明代花鳥畫特展”。如果不是為了看這個展覽,都不記得多少年沒進過故宮了。好在現在是淡季,故宮門票便宜,排隊人少,而且門票對里面正在舉辦的幾個很有意思的特展都通用。
花鳥畫并非我的最愛,或許是受古代畫論的影響,一向更喜歡“意境”更高遠的山水畫,感覺花鳥畫的“小品”意味更濃一些,適合心情好的時候玩賞一下,不像山水畫多多少少有“載道”的意味。
不過明代的花鳥,卻相當特別,早已不只是宋代宮廷供皇帝貴胄宴飲賞玩的纖細精巧的工筆畫,而是風格多變,各具特色,僅只這個“明代花鳥畫特展”中選出的53 幅作品,已經讓人目不暇接。一方面,像林良、呂紀這種宮廷畫家,本身就不拘泥于細膩的工筆畫法,而是將粗筆寫意的竹石作背景,工筆的花鳥凸顯其上,既不乏生動的氣韻,又有細致入微的細筆描畫,真正是對比鮮明而又相得益彰。而徐渭、八大這種異類就不談了,隨便一幅大寫意,都讓人屏息凝神。最讓人耳目一新的,是明代女畫家的花鳥作品,明顯受到她們周圍的男性文人畫世界的耳濡目染,卻又加入了女性的敏感婀娜,自成一格,以前卻未免給那些男性大畫家們遮蔽得太多,似乎連三流的男畫家都比她們有名。
比如馬守真。“秦淮八艷”誰都知道,究竟是哪八位卻未必說得上來。馬守真相傳便是“秦淮八艷”之一,小字玄兒,又字月嬌,是明代很有名的歌妓。作為江南名妓,她并不以美色見稱,《秦淮廣記》載,馬守真“姿首如常人”,但“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也就是說,當時她最為人稱頌的,不是相貌,而是詩畫文才與俠義性格,真正像是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展出的這幅《蘭竹石圖》,是馬守真56 歲病逝前所繪,款題:“離離瀟艾不堪珍,九畹湘皐更可親。入室偏能忌嗅味,始知空谷有幽人。甲辰孟秋二日寫,湘蘭馬守真。”
蘭是馬守真一生最為鐘愛的題材,她也因此自號“湘蘭”。她最擅繪坡地上隨勢而生的野生蘭,墨色在行筆中自然顯出濃淡、干濕的變化,極富層次感。蘭葉多以沒骨寫出,行筆流暢,線條飄逸。地面苔草信手點染,大小間雜,聚散相生,與蘭花相映,生機盎然。石頭則以潤筆散鋒隨意勾出,與蘭、草相配,極有野趣。她的好友、蘇州文士王稚登評價她:“稍工筆札,通文辭,書如游絲弱柳,婀娜動人。畫蘭最善,得趙吳興(趙孟堅)、文待詔(文征明)三味。”
畫《蘭竹石圖》的晚年馬守真,對墨蘭的表現已形成很獨特的個人風格,粗看似凌亂隨意的一堆亂草,細看卻用筆灑脫勁練,盡顯蘭花細巧卻柔韌的特質。你似乎能從中感受到一代名妓身處離亂市井卻自有一種堅守的品格。
同是畫蘭,文俶(1595-1634)的筆墨更具閨秀的精致纖巧之美。數年前在上博的一次明代繪畫展上初遇文俶的作品,就大為驚嘆。作為文征明的玄孫女,她極好地繼承了乃祖雋秀灑脫的筆法,又加入女性特有的溫婉親切,自有一種能讓人長時間駐足流連的魅力。這次展出的《花卉圖冊》,是從總共十開中選出的四開,畫在金箋上,設色典雅清麗,構圖考究。款題“辛未十又二月天水趙氏文俶畫”,每開分別鈐“文俶”、“端容”、“文俶之印”、“文端容氏”、“趙文俶印”等印。雖與前次上博所見相比稍欠瀟灑,但兼工帶寫的小寫意,極為文靜淡雅。婚后的隱居歲月里,文俶孜孜不倦地研習花卉畫創作,曾用4 年時間悉心描摹內府收藏的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草藥插圖千余幅,并對照所居寒山中自然界的花草寫生,繪有《寒山草木昆蟲狀》,共有上千幅。清代張庚在《國朝畫征續錄》中贊其“吳中閨秀工丹青者,三百年來推文俶為獨絕云”。這樣出色的閨閣畫家,實在應該讓更多人知道。
說起文俶,自然要提到文征明。這次展出了他的《三友圖卷》,一代大師的作品不必多評價,喜歡的人一定要去親眼一睹。不過通過這個畫展,可以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一般而言,大師的門下與后人,雖號稱得私淑親傳,水平都要比乃師乃祖差好幾個檔次。然而文征明的后人,包括文嘉、文彭(這次展出了他的《墨蘭圖軸》)、文俶等,談不上青出于藍,卻也都自成氣象;而他的門人更是人才輩出,像陸治(展出《花卉圖冊》)、王榖祥(展出《水仙圖卷》)、朱朗(展出《芝仙祝壽圖卷》)等都非常厲害,對文氏的畫風各有獨特的發展。文征明不僅僅是一位埋頭創作的文人畫家,明代商業極為發達,他很可能那時候就以自己的號召力在江南發展出了一個龐大的文化經濟網絡。臺灣曾出過一本《雅債:文征明的社交性藝術》,作者是牛津大學藝術史教授柯律格,從人情義務與禮物交換的角度審視文征明的生平與作品,很有啟發性。
除了文征明,繪畫史上極負盛名的“吳門四家”此次都有作品展出,包括沈周《枇杷軸》和《翎毛卷》、唐寅《枯木寒鴉扇》以及仇英《畫蘭圖頁》。從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位,都能梳理出一條文人畫風格師承的脈絡,孫艾、陳道復、周天球、周之冕等人都可涵括其中。此外還有皖浙繪畫名家項元汴、項圣謨、蘭瑛、陳洪綬,無流派的畫家陳錄、魯治、王翹、王中立等。院體畫則除了林良、呂紀,還有王紱、朱瞻基、夏昶、呂棠、汪肇等。僅從這樣一個規模不大、冰山一角的展覽,你就可以感受到明代的花鳥畫確實堪稱中國花鳥畫史上最為璀璨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