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枝齋里,最養眼的物什自然是硯臺,別樣的硯石,奇異的心裁,各自營造出一個個很文化的主題。最夸張應該的是毛筆,或橫斜參差的插在筆筒里,或步調一致的掛在筆架上,擁擠出一方方熱鬧。而最值得深究的卻是印章,仿佛是靦腆的大家閨秀,渾身都是含蓄,各自靜處在錦盒中,全不在乎外面書案上的紙裂墨濺,風云開闔。

作者書法作品
真的,愛好書畫的人們,沒有不喜歡印章的。但從喜歡使用到喜歡欣賞,就有個過程。我閑時,經常翻看自己的印存,明顯感覺到,我起初的印章都是為了使用而刻制,到后來,逐步轉為使用兼把玩了。
我的篆刻想法淵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有次出差去北京,從微薄的工資中擠出余錢,千里迢迢背回一本鄧散木先生的《篆刻學》。幾經披閱,頓覺醍醐灌頂,從此便手癢不已,就動了鑿石弄刀的心思。我的第一方印章就是在這種心態下,在一方青田石料上自己刻制的。印石呢,是從隍廟文具店買來。那個時候印石不貴,偶爾還能淘到幾方受刀與質地很不錯的印石呢。只是當時在蘭州找不到買篆刻用刀,沒有辦法,只好自制。憑著舊日里的鉗工手藝,拍鐵成型,淬火銳鋒、安裝手柄,自制出一支篆刻刀來。那些年,憑著這支“漢陽造”,不知道刻壞了多少印石,終于,在我的書房里留下了十余方至今猶可一用的圖章。
我淘到過兩方好印石,最好的一方印石是半掌大小的壽山石,通體鵝黃,自底而上漸滲淺紅,宛若壽桃。這方印石不僅刻制容易,不迸不滯,很是受刀,而且光潔溫潤,極似田黃,很宜觀賞與把玩。我放在書齋博古閣上把玩數年后,請一位篆刻家鐫刻閑文:“似水流年”。意取自明人湯顯祖《牡丹亭·驚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只是作為書法作品用印,畢竟有點大。除了展覽投稿,這個年頭,誰還創作六尺整張以上的作品啊!故此,作為觀賞印,它至今靜靜的踞于博古閣間,對著初日波光,悠然的泛著如玉的光澤。
另外一方好印石,也是無意之間淘到的,也是一方比那個“壽桃石”略小的自然印石,老板說也是壽山石。正面看去,體形渾圓,仿佛小半天碧玉依著半天羊脂,足以頡頏人家的“魚腦凍”。質地婉潤細膩,置于手中把玩時,手感極好。而且沒有砂釘,又不迸裂,也不粘刀,極易鐫刻。我便用自制刻刀鐫刻印文“潛蕩真情”,其意源于清人左輔詞《南浦·夜尋琵琶亭》句“是江湖倦客,飄零商婦,于此蕩精靈。”此印大幅作品猶可作閑文印一用,且緣于其色可餐,因之平日里又與“壽桃石”印一道踞于博古閣間,黃白相間,養我倦眼。另外,因為書法愛好,結識了一位多在曠野間行走的朋友,他先后送我青海桃花印石、朱砂印石各一方,桃花印石碧若春水,浮以白翳,放在朱砂印石邊,碧水赤焰,最是收人目光。

作者書法作品
誠然,淘到好印石的機會還是比較少,特別是近幾年來,人們淘印石成風,賣家百般造假,稍能入眼的印石動輒數千。百般無奈,我獨步在河畔亂石灘上,徘徊尋覓。小鎮偏遠,愛好奇石的人并不多,人們不知道我欲何為。恍惚間,我先后尋到兩塊半圓片狀石頭,白云中夾著暗紅色絮帶,細心打磨后,頗為朗潤。只是質地較為堅硬,刻起來并不容易。我決心揮汗鐫刻,稍大一點的那方篆刻閑文為“淡泊生涯”,讀書人練書法,終生不懈,且志趣遠在名利場外,過的就是平淡生活。因為大小適宜,放在案頭,時時印紙,頗多得意。另一方稍小一點的那方,仍然鐫刻閑文,印文為“雞鳴夢斷”。許多人不解其意,我每次解釋道:“這是從宋人劉克莊詞《沁園春》句:‘飲酣鼻息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中引意而來,不過是晨雞醒塵夢的意思。”這方印文不入俗塵,印文章法、線條還簡練遒勁,我更是喜歡使用,所以多的時候用在我四尺以內的作品上。
幾年后淘不到好的印石,我逐漸斷了淘印石的念想,很少再去文具店翻動成堆的印石。越是不動念想,反而越是有不期之遇,有次途經一處小鎮古玩店,碰到一方舊印。碩大的印身幾乎有我書案上烏木鎮尺的一半大小。通體呈象牙色,雕有龍鈕,四面刻著微雕文字,印文是:得意唐詩晉帖間。儼然一腔文人情懷!印文為小篆,篆刻極佳。店老板以天價出售,我告訴他,這是一方古印贗品,有明顯的問題:印文為得意唐詩晉帖間,自然是宋代以后的東西。印雕龍鈕,唐宋以后,民間是不容許使用龍鈕印章的。如果是大內的物什,四周的微雕檔次不夠。店老板無語,我便以極低的價格淘到手。畢竟一方碩大的壽山印石,高古的印文內容,精妙的篆刻印文,蓋在巨幅書法,或是大型匾牌上也很受用。不然,時時把玩,也是書齋一樂啊。
自己刻印,要有獨自的想法,這樣的印用起來到底心情更好一些。盛年時,看到齊白石先生印譜,其中有印“中國長沙湘潭人也”。此印的鐫刻自然是極好的,但嫌印文過于直白。我從金城歸依故土河州,便在一方極普通的青田印石上鐫刻“煙雨河州路”。印文出處是拙作《河州書懷》詩句:“邊地農事晚,麥熟七月暮;山家畏瘴癘,泥徑無人渡;沉沉云接天,茫茫霧掩樹;消魂夢一柯,煙雨河州路。”。款式制為封泥印,大幅書法作品空白處或冊頁襯頁、手卷拖尾處,既有些許裝飾效果,又明言此作品創作于古河州,也稍存一分含蓄。
書法這條道上走的時間長了,書畫圈子里熟人多了,作品交流也多了。幾個篆刻朋友要給我刻齋名印,告訴是“一枝齋”,有個朋友笑問:“是一枝獨秀的意思嗎?”我趕緊解釋道:“語出《莊子·逍遙游》:‘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只是樂天知命,無甚奢求的意思。何況鷦鷯為林間一只小鳥,我乃世間一介布衣,同以焦氏為姓,正好名我書齋。”如此這般,幾年過來,倒是收到了白文、朱文好些齋名印。還有位朋友據此為我鐫刻一方朱文小璽“棲林巢一枝”,雖是巴林印石,印文、印石卻很是精致。這些印在使用之外,靜臥印盒中,或方或圓,自然可愛。蓋于作品之上,蘊蘊溫溫,頗多回味。

古人治印,都是為了實用,印材最早的都是銅印。我讀《十鐘山房印存》,特別喜歡漢銅鑄印的渾厚與漢銅鑿印的犀利,畢竟那些都是文物,躺在博物館里,供人參觀。而且印文與書法作品作者相左,無法使用。近幾年得知我的兩位朋友善制銅印,看到網上有現成未刻銅印出售,出于好奇,便購進一些分別給他們送去,一段時間后,朋友們鐫刻好,并另外增加了幾方銅印,一并送來。二十幾方系著印綬的銅印和我外定的專屬齋號印一起擱在博古閣里,黃燦燦的一片,頗為壯觀。而且,配著專用印袋,外出時系在腰間,好帶也好用。只是腰間系著銅印,到底也會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有次參加筆會,朋友途中送一方銅印,我順手系著腰間,誰知在碼頭上等船,遇到一位書法朋友的熟人,看到我腰間的印章,大聲訴苦:“有次在街上讓那個熟人寫書法,人家推托說,沒有帶印章,看看,你都帶著印章呢”。憤憤之色,形于臉上。我頓時覺得特別好玩,大街上求字,到底屬于不很尊重文化。人家推托,也是文化人的修養,給你留一份面子罷了。難道讓人家也大動肝火:你真的讓我用手指頭給你大街上寫字嗎?想來想去,問題還是出是夏天,我衣著單薄,讓他看到了我腰間的銅印。
因為喜歡書法,喜歡篆刻,也喜歡印章。故此,陸陸續續收得近百方印章。擺在博古閣間。朝夕相伴,暇時把玩,樂在其中。有印就得有印泥,記得二十年前陪一位收藏家朋友去廣河,朋友收藏古玉,一個心思在齊家玉上,無暇他顧。我此刻百無聊賴,目光只是在墻壁上一幅不知何年何月的舊書法作品上游動。店老板看著看著突然問道:“這位老師懂字畫吧?”便掏出一方銹跡斑斕的銅印,讓我辨認年代。我讓他找一盒印泥,跑了半條街,只找到一瓶墨水,無奈下,涂抹后,印在臺歷空白處,印文霍然是“左軍司馬印”,我從印文內容、印文風格和印紐上,初步斷定是一方漢印。店老板大為吃驚,說:“這個老師的學問大得很,連我縣中學校長都不認識呢!”我只是一笑:人家校長又不是搞書法的。更有一次,我路過一個單位接待處,人家央我題字。且不說,找來的宣紙很不受筆,臨題畢,單位派出去幾個人,只找回來一盒辦公用印泥。這種印泥會跑油,我只好囑咐不能裝裱,只能刻匾。
數番困頓后,我越發懂得收藏印泥,珍惜印泥了。多年來,先后購置了上海西泠印社的八寶印泥,朱紅印泥,美麗朱砂印泥,姜思序堂古法印泥,藍珀印泥等近十盒印泥。隨我在素宣、色宣、冊頁、手札、長卷上蓋用,用不同的印色,恰如其分的表達出每一方印章的藝術風格來。
焦玉潔
2020年5月3日
■焦玉潔藝術簡介

■焦玉潔藝術簡介
焦玉潔:字石清,號一枝齋主、野石散人。甘肅永靖人。甘肅省政府文史舘舘員,甘肅省書協第四屆主席團委員、理事,臨夏州第五屆書協主席,甘肅省書畫研究院副院長。發表文學,書法作品報刊:書法報、書法導報、金融時報、甘肅日報、甘肅經濟日報閱讀周刊、甘肅畫報、東方之旅、隴南報、民族日報。文藝評論:省文史舘書畫家系列、大夏河畔的畫家們系列、霧宿山下的畫家們系列;個人書展:二00四年隴南[焦玉潔詩詞書法邀請展],二00七年蘭州[焦玉潔詩詞書法展],二00九年臨夏[焦玉潔書法匯報展]。二〇一九年蘭州[甘肅省書畫研究院書法提名展]。介紹報刊:甘肅日報《蒼涼的詩與雄健的書法》;甘肅畫報《焦玉潔的書法作品》;甘肅美術《書法家焦玉潔》;甘肅經濟日報《詩人書家焦玉潔書法作品選》,東方之旅雜志《黃河三峽—焦玉潔書法藝術》;民族日報《焦玉潔印象》、《焦玉潔書法鑒賞》、《焦玉潔詩文集評述》;隴南文學《書家詩人—焦玉潔》。嘉峪關雜志《焦玉潔書法作品》,蘭州鑫報《焦玉潔書法、散文欣賞》等。制播專題片:甘肅電視臺文化頻道·2007年《人物訪談:抒寫人生》、臨夏州電視臺2014年《書家詩人焦玉潔》、永靖電視臺2003年《歌頌故鄉的人:書家詩人焦玉潔》。出版發行文集:《一枝齋詩文集(上下)》。《一枝齋雅趣》,《月朗太極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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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云文)